潘鲁生:民间文化的拾荒者

   刊发时间:2020-09-04   作者:潘鲁生

几乎每个月,潘鲁生都深入乡村调研,实时纪录发展变化的乡村,观察和研究乡村的文化与生活。40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先后调研的传统村落有460多个,采访的民间艺人有3000余人,记录和研究整理的民间艺术项目达260项。他表示:“对于我们这个有着5000年文明的国家来说,乡村里有我们文化的根。 ”

 

潘鲁生是中国文联副主席,他关注民间文化,致力于通过文化振兴“筑魂”乡村振兴。时移世易,乡村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潘鲁生寻访乡村文化的步伐也愈加紧迫。

 

今年由于疫情原因,调研出行受到影响。他抓紧时间,分别在5月和7月走访调研了甘肃的静宁、临夏,宁夏的银川、贺兰、吴忠、固原,广东的惠州和山东的青岛西海岸新区。持续调研,深入交流,深度观察,潘鲁生相信,在把握文化变迁规律和趋势的同时,就能做点实事,留住长在乡土民间的文化,续传文化的薪火。

 

日前,“记住乡愁——山东民艺展”正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1500余件套展品涉及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用和节日用品,再现了人民与土地、劳动和民间信仰之间具体而生动的联系,饱含生活记忆,唤起心底的乡愁。

 

展览上的大多数藏品是潘鲁生教授近40年收集起来的,有家里老辈儿传下来的生活用品,也有乡村调研过程中“抢救”回来的物件。潘鲁生认为,这些乡土民间的生活之“物”是有生命的,它们就是生活的化身,里面是中国人精神的故乡。

 

 

最是物件记乡愁

 

中国素有“诗书继世、耕织传家”的传统,用劳动造就实用之物,是每个家庭的必备技能,也是祖辈流传的智慧结晶。

 

展馆中,一个底色为红色、纹饰为黄色的土陶罐,是潘鲁生自己家里留存下来的。上世纪80年代,他还在济南读书,暑假回家,发现奶奶用来存放鸡蛋的罐子,正是民艺研究中提及的鲁西南典型的陶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常器物里包含生活的经验、智慧和对美的理解。

 

除了居家用品,服饰衣料也来自手工织造。在展览的“衣裳锦绣”单元,一架木质纺织机后陈列着数种格纹织布,每一种格纹的图案精美又意蕴深远。

 

比如“迷魂阵”图案,取材于《孙膑兵法》中的迷魂阵法,织花布花纹构思巧妙,布局严谨规整,配色讲究,颇有孙膑智斗庞涓而设下的迷魂阵之意味;而“开不败”,则运用了线的渐变,打破图案的工整,使图案产生变化,增加了线构成的丰富性。

 

潘鲁生介绍,这些格子布最初叫“斗纹布”,纹饰的构思来源于我们的手指的指纹,在设计生产之间,斗纹转换成经纬线的交叉,就成了条格纹。手艺人们不甘于刻板的图案,赋予格子不同的故事,就成了各式的“花格子”纹饰。在山东菏泽地区,从植棉纺线到上机织布需要经过72道工序,而后,织女们再用22种色线变幻出1990多种图案。

 

“这70道工序在哪儿呢?1990多种图案在哪呢?都在民间艺人的脑子里边装着。”潘鲁生说,民间文化是一种经验文化,相对于精英文化往往缺少文字记录,其演变发展,流传千年,是一种经验的传承。时至今日,如果再不记录,也可能就永远地被遗忘、遗失。

 

收集物件的过程也是对民间文化心态的纪录过程,老百姓怎么看待深处其中的文化,其中的判断取舍饶有兴味。潘鲁生回忆,青年时期,他到大鱼岛写生,看到当地老乡家里陶瓷制作的大鱼盘上的画非常特别,当他想要收集一个时,老人家提出,为自己画个像做交换。那是在照相不普及的年代。后来,潘鲁生又到崂山去写生,当地的农民不要画像,而更愿意用他的国画牡丹来交换大鱼盘。那时候,农民们喜欢把牡丹这种寓意吉祥的花挂在中堂。

 

这些朴素的“物物交换”是一种认同和共鸣。潘鲁生说,不论从事艺术创作还是研究,我们都离不开生活的滋养和启迪。经过了岁月打磨的物件,往往有家的历史、生活的气息,浸润着人生的悲欢,这些感性的存在将化身为艺术之美,对这种美的理解与体会也是我们民族的文化乡愁。

 

2002年,潘鲁生接受央视《东方时空》之《东方之子》节目采访,谈到人生梦想时,潘鲁生说:“创办一个民艺博物馆是我的梦想。”作为民间文化艺术的研究者,潘鲁生认为,民间手工艺品是乡村文化的载体,它们的实用功能也许在不同程度上被取代了,但作为传统文化鲜活的物证,需要被留存并不断被认识、理解和传承。

 

在“记住乡愁”的展览上,展品就主要来自潘鲁生1998年创办的中国民艺博物馆,馆内藏品多为其民间采风一件一件收集所得,每件都有着感人的故事。

 

如今,从山东把这些展品运到中国国家博物馆,只需不到半天的车程,而把这些展品收集起来,潘鲁生用了40年。他希望将来把这座博物馆捐赠给国家,让更多的人特别是青少年,看到这些来自生活历史中的物件,体会到朴实而又带着记忆的温度。

 

 

穿越时光的力量

 

对于收集承载民间文化历史的物件,潘鲁生总是乐此不疲,民艺藏品已达数万件。但他认为自己是一个田野调研者,当变迁的步伐加快甚至日新月异时,自己就是一个执着的“拾荒者”,“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生活当中当垃圾丢出去的,我就像个捡破烂的,把它捡回来”,与其说是珍藏手工艺,不如说是珍视这些手工艺见证过的时光。

 

在他看来,物质在生命中不占多少分量,从人呱呱坠地到了然离开,感情和精神的富足更重要。“讲礼仪,有规矩,会生活,只有如此,生活才能热热闹闹、充满人情味。”

 

成长于物资匮乏的年代,潘鲁生对感情和精神富足的感受是具体的。在回忆母亲的一篇文章中,他写道:至今记得儿时母亲教我的童谣,她手纳鞋底的松紧口布鞋,还有春节时自己制作的灯笼,印在我心灵的深处,随时可被唤起,让人觉得充实。

 

“母亲是我学画的第一位老师和观众。”他怀念儿时尚未离开过山东曹县未曾目睹过山的样子,而凭着想象画出大山时,受到母亲的指导和鼓励的日子。伴随着母亲的期望,潘鲁生把画画从爱好发展成了专业,学习了中国画。

   

上世纪80年代初,一大波西方现代美术思潮涌入中国,形成了“现代美术热”,我国著名的美学家,文艺评论家王朝闻主持编撰《中国美术史》《中国民间美术全集》项目。当时,朝闻先生已年过八旬,20出头的潘鲁生从山东到北京,作为项目的资料员成了其身边最基层的工作人员。

 

“他常教导年轻人要有理想信念,有民族自信,积极吸收外来文化,反对民族虚无主义。”潘鲁生说,王朝闻先生的教诲让其受益终生。

 

在先生的指导下,潘鲁生初涉文艺领域,1988年便创作了宣传画《延安——新文艺的摇篮》。每忆此作,潘鲁生感怀,没有先生提供大量的延安时期的木刻作品,是不可能完成的。

 

1993年,潘鲁生考入南京艺术学院,攻读美术学博士学位,师从“艺术学”学科奠基人张道一先生。在当时,民艺学尚属空白学科,张道一先生主张年轻一代从基础学科开始学习,填补这项学科空白。

 

热爱民间艺术的青年潘鲁生便由此开始系统性地研究民间文艺,在导师的指导下构建中国的民艺学。“如果是没有导师,他多年的研究积累和学术支撑,这是不可能进行得下去的研究,并成为一生的事业。”

 

比起日本的民艺学、英国工业化背景下的手工艺学,作为有着5000年历史的手工艺大国,中国的民艺研究起步晚些,但系统庞大。遇上民艺学科的起步期,潘鲁生把学科建设看作使命,他称自己专业是画画,职业是教书,但是事业是从事民间文艺研究,是一辈子的事业。

 

 

寻找文艺的源头

 

民间文艺的研究离不开一线的田野调研。潘鲁生认为,乡村是中华传统文明的母体,而民间文艺是多种文艺样式发展的源泉。

 

潘鲁生研究乡村文艺,也一直致力于乡村文艺保护。这些年,行走乡村的过程中,“感受最深的是乡村的变化”,他说,乡村每天都在改变,民艺资料的遗存在逐日减少,收集的难度也在增加。“假如有一天我们身边的传统文化真的消亡了,我们会不会像忍受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一样忍受文化的枯竭,忍受文化生态的失衡呢?”

 

在他看来,文化也是一个生态系统。1997年,潘鲁生在国内首次提出“传统手工文化生态保护计划”,在学术界和社会上引起了很大反响,1999年,教育部人文科学项目对此计划正式立项。在此基础上,他还将关注的视点从民间艺术延伸到乡村重建等学术命题。

 

另一方面,他认为乡村文化具有独特优势:乡村文艺创作不只是反映乡村生活的文艺创作,因为乡村文化本身就是火热的生活,乡村是一个文化整体,有着独特的生活美学,是活着的文化。保护乡村文化,应该尊重其发展规律和老百姓的选择,它与城市文化应该是互补的。

 

2005年,潘鲁生提出“农村文化产业”的概念,旨在重新发现农村手艺的文化价值,实现农村经济、文化、生态、社会协调发展。

 

潘鲁生谈到,“我们研究民间文艺,走进田野,不只是实现个人的学术志趣,还要服务于创造民间文艺的老百姓和乡村社会”。

 

去年,潘鲁生把近40年来行走乡村、探访民艺、观察民生的思考与调研集结成书作,出版了《美在乡村》,书中写到,乡村之美不仅在于具象的乡村风貌、风土人情,还在于乡村中个体与文化的存在,乡村生命的价值,乡村本身不可替代的意义和生命力。

 

潘鲁生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4年多时间里,一直在推进两大工程,目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中国民间文学大系》《中国民间工艺集成》正在稳步推进,与此同时,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学术立会的传统在延续发展,奔走在一线的文艺家们正在通过整合老一辈留下的文化资源,结合新时代的需求,服务乡村,服务人民。

 

 

民艺的未来

 

“社会向前发展,我们希望留住过往记住多愁。”潘鲁生谈到,保护民艺不只是专家要研究,更需要全社会更广泛地认识到传统工艺的文化价值,共同去欣赏、去守护、去传播、去传承和发展。

 

潘鲁生认为,在传承的过程中,要注重社会教育的作用。他谈到,很多地方在开展民艺公益活动时,农村老太太无偿地教年轻人剪纸等手工技艺。“通过社会公共文化服务平台展开的社会教育,不仅能让手工艺文化得到传承,同时,也能为更多的乡村女性、乡村老人提供手工艺传承的土壤和契机。”

 

此外,“传承和保护,不只是保护表面的个体和个项,而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推进全民的美育,认识文化价值,形成更深入持久的文化传承与创造力量。”

 

他说,传统工艺保护传承面临最重要的问题是坚守,“要把文化当回事,不能只看经济效益,推到市场上一推了之。国家拿出重金设保护区,评选传承人,目的就是要把传统工艺的种子保护好,传下去,留得住。”

 

与此同时,“艺术家需要探索和尝试学习传统文化艺术的传承与创新,比如以传统木板年画为蓝本制作动漫作品,以民间剪纸、草编工艺为基础,创作具有传统符号的当代公共艺术作品等。传统技艺,样式常新,而意蕴永恒,这就是文化艺术的传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