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故事讲述的语言智慧

来源:“北师大民俗学”微信公众号   刊发时间:2019-04-29   作者:林继富

2019年4月26日下午,“京师社会学讲坛·民俗学系列”第二十九讲在教八410开讲。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林继富教授应邀来访,讲座主题为“中国民间故事讲述的语言智慧”。林教授以诙谐幽默的《皮匠驸马》故事为例,从讲述人现场讲述、讲述语言运用、讲述语言背后的隐喻与象征等方面展开讨论,强调了民间故事从文本研究走向讲述研究的必要性,呈现了当下中国民间故事研究的新面相,并认为民间故事可以成为社会秩序建构的重要力量。讲座由朱霞教授主持,萧放教授、鞠熙副教授和民俗学专业硕博生等共同参与了讲座。

 

《皮匠驸马》:中国经典戏剧故事

 

在中国,《皮匠驸马》故事流传甚广,德国学者艾伯华和中国著名民间文艺学家丁乃通都曾对这一故事类型进行提炼、概括和总结。该类型故事有近百篇异文,分布在我国辽宁、内蒙、新疆、山西、湖北、新疆、山西、湖北、湖南、四川、浙江、云南、福建西等地,在不同的地域和民族,故事讲述体现出地方性、民族性的特点。

 

根据多年田野调查收集故事讲述文本的经验,林教授总结出,《皮匠驸马》故事的讲述呈现出我国南北方民间叙事传统的分野状态:在南方的叙事传统中,故事角色有皮匠、瘪古、盘古、扁鼓、石扁王和皇帝,皮匠以他熟悉的南方农家生活现象回答达官贵人的考验,诸如“天干地坼”、“母猪拱经”、“犁粑凸筋”、“田开大经”等,故事闪烁着南方稻作文化的特色;而在北方叙事传统中,故事绝大部分考核皮匠读什么书,师傅是谁,皮匠的回答常为“日晒胶泥卷”、“风卷芦席万万片”,读书的师傅是孔扁头、孔二扁头、面扁头等,故事体现出浓厚的儒家文化气息。

 

林教授强调,民间故事讲述实际上是一门语言艺术,故事讲述的效果与讲述人的方言、所处的地区、所在的环境有密切关系。

“我”如何采集《皮匠驸马》的故事

 

林教授从事民间故事研究已有30余年的时间,多年来,林教授的足迹踏遍了祖国南北方多个省份。为了记录《皮匠驸马》故事的讲述文本,林教授曾多次前往湖北宜昌、长阳土家族自治县都镇湾等地,与当地多位故事讲述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并通过实际调研经验引导、挖掘出了多个故事讲述文本。

 

通过与不同性别的讲述人接触,林教授总结到:“当地故事讲述存在较为明显的性别差异,讲述人的数量上,男性远远多于女性,而且男女讲述人在故事的内容选择、讲述方式方面都有差别,这可能是由于《皮匠驸马》是一个与外出有关的故事,而常年居家的妇人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因此驾驭起来比较困难。”

 

从2003年10月12日到2004年8月10日,林教授在调查地共收集到6位故事传承人讲述的11个《皮匠驸马》故事文本。11个文本的叙事篇幅差别很大,最长的是李国兴2004年2月13日讲述的文本,字数达3360字,最短的是刘华阶的版本,只有256个字。

《皮匠驸马》的喜剧语言

 

林教授向大家展示了故事讲述人李国兴的讲述文本,三千多字的文本中语言幽默,描述生动,细节丰富,引人发笑。林教授认为,《皮匠驸马》的故事通过口头语言制造出强烈的喜剧效果,它代表着都镇湾民间叙事传统的一种方向和民间叙事传统的一种表达方式。

 

口头语言是民间传统的载体,它本身即为一种传统,同时又在“非语言符号”和“语言符号”两方面体现着民间叙事传统:非语言符号指讲述过程中人的动作、姿势、思想及情感的表达,这种系统只有在共同的传统背景、心理结构、感知方式、思维方法或彼此双方熟知对方的传统背景、心理结构的条件下,才能彼此理解和接受,林教授强调,为了捕捉此种细节,记录讲述文本时要有“场记”部分;语言符号由口头语言符号系统和书面语言符号系统组成,口头语言迅速、灵活具有弹性、受环境影响大,书面语言准确、固定、不受环境影响,但是受制于个人的影响。

 

《皮匠驸马》的故事之所以取得了很好的喜剧效果,引人入胜,林教授认为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读音的轻重使一句话的意义发生根本性变化,制造出非同凡响的艺术效果;二是音近、音同而语义完全不同的字、词搅和一起,借助方言土语与书面通行语的错位、对比,在特定的场合生发出出人意料的喜剧效果;三是在非言语交际方式中,身处不同语境的双方对同样的肢体语言有不同的认识,造成了理解上的差别,这成为了笑点设置的关键因素,这也说明人们进行手势等肢体语言交流时对语境有高度的依赖性。

                 

喜剧语言背后的隐喻与象征

 

故事仅仅是故事吗?如何将故事与人们当下的生活联系起来?这是林教授提出的重要问题。

 

林教授认为,《皮匠驸马》的叙事语言是民间叙事传统的重要表现方法之一,这种充满智慧、充满机巧的民间语言传送的笑声中夹杂着一种声音,传递着某种隐喻:民间知识传统与文人知识传统两股力量的交锋与冲突。

 

《皮匠驸马》故事的讲述揭示出,民间非主流文化用民间语言的喜剧效果对精英的主流文化乃至对现存社会制度和主流意识形态表达了一种强烈的不满情绪,在讲述过程中将官方思想“颠覆”和“炸毁”,以此来重建民间精神,建立民间知识的威信和权力,显示出了讲述人对于自己知识的自信力。

 

底层皮匠与权贵、财富、知识精英之间本就存在巨大差异,从未平等,皮匠经历的系列考验正是“用于消除异化所带来的社会危害,重建正常的社会秩序”,在林教授看来,这里的异化就是指民众生活秩序与权贵阶层生活秩序之间的不平等对立,故事讲述人在讲述过程中与听众构成的共同期待就是建立以平等为根本的正常社会秩序。

 

提问环节,针对民间故事研究方向的问题,林教授说,以往,民间文学大多在文学、艺术层面对民间故事进行研究,而忽略了故事中包含的社会性诉求。注重文本研究到讲述研究的转变过程,将民间故事放到社会生活中,发现民间故事与人们实际生活的联系,从社会关系、从人的角度来探讨民间故事,应是民间故事研究未来的发展方向。只有遵循这条道路,民俗学才能更好地挖掘出民间故事在促进社会秩序建构方面的巨大可能性。

 

截至目前,“京师社会学讲坛·民俗学系列”已成功开讲二十九讲,成功邀请过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哲学等多个学科的众多教授与专家,讲座为民俗学专业及相关专业的老师与学生提供了良好的交流平台,有利于民俗学研究成果与前沿理论的展示与分享,是北师大民俗学专业重要的学术阵地。

 

附故事文本:

 

进述人:李国兴,土家族,长阳十五溪人;

采录人:林继富

 

两兄弟赶考。弟弟没读过书,是皮匠。哥哥是书生。哥哥说你不晓得就问我,在路上不要说不吉利的话。走一截看到树叶子直翻,弟弟问哥哥:“这是什么子?”哥哥说:“这是风吹叶儿偏。”又走一截碰到猪子拱曲蚕子(蚯蚓),弟弟问:“这是搞什么儿的?”哥哥说:“挖泥拱金。”又走一截碰到一个打杵头的叫号子热闹,弟弟问:“这是搞什么子的?”哥哥说:“这是做高楼大厦的。”

 

他把哥哥送到考场,哥哥就对弟弟说:“你就在这儿等,不要乱跑。”弟弟等了半天不见哥哥出来,他想,一定是遇到麻烦了,我得去看看。于是他就跑到考场,见一员外在前面主考,他拿起试卷就说:“一篇好古文,可惜一字不识。”员外听后想:“我这么多学生有一半题都不会做,而他只有一字不识,一定很有学问。”员外看中了他,将他招为“驸马”。

 

结婚后,员外的姑娘觉得他没文化,就对她爹说:“爹,你跟我找的人,完全是个大老粗。”员外说:“你回去叫他跟大姨佬、二姨佬写个信,叫他们两个回来过月半,要在一天到,看他怎么写。”姑娘回家对“驸马”说:“爹叫你跟大哥二哥写个信,叫他们回来过月半。”

 

“驸马”把名字写起,下面的字写不到,就在满墙角里捉了几个沙鳖子,在院子里用墨一揉,朝纸上一放,沙鳖子在纸上圈地圈地一爬,爬些脚爪印,后头就注个日期,给大哥二哥寄去。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禀生,横看直看看不懂,看到一个注的日期,猜大概接我们回去过月半,就一起回来了。员外看到他们问:“你们怎么来的?”大哥二哥说:“是三姨佬写信给我们的。”员外说:“你们看他的文学怎么样?”大哥二哥回答:“他写的信,都是写的洋文码子,就是一个名字和日期我们认得,我们猜现在是过月半的日期,就回来了。我们佩服三弟,他的学问确实比我们高。”

 

员外把姑娘喊来训了她一顿。员外跟大女婿和二女婿说,等会吃饭你们就和他一起坐,问他读些什么书。吃饭时,大女婿二女婿就问三女婿读什么书,三女婿说:“我没读什么书,我读的是挖泥拱金,风吹叶儿偏。”又问:“那你住的什么学呢?”“我住的是高楼大厦。”说得大女婿二女婿目瞪口呆。

 

员外把大女婿二女婿喊去问:“你们看他学问到底怎么样啊?”大女婿二女婿说:“他了不得,他进的学我们都没进过。”

 

哥哥读书放假,心想弟弟一个皮匠给员外做“驸马”,该不得欺负他吧,我去看看。哥哥见到弟弟问:“你在这里当‘驸马’,有没有人欺负你啊?”弟弟就把先前的遭遇说了一通。

 

哥哥说:“他们再就不得讲这些子啊,再讲就要讲盘古开天的,你就专门给他们说个拗家伙,你说元古开天。”弟弟说:“那我怎么记得呢?”哥哥说:“我给你买个饼子放在荷包里,到时候你不就记得哒,你把饼子一摸是圆的。”一段时间后,姑娘又跑员外那里说他没得用,员外说:“你大哥二哥都说他文学蛮高,你再把他喊来讲盘古开天看。”姑娘把他叫来,大姨佬二姨佬说:“三弟,你这么好的学问,我们来讲盘古开天看啦。”“驸马”把饼子一摸,饼子破哒,不是圆的,说:“要讲就讲瘪古开天,讲什么盘古开天。”大姨佬二姨佬说:“瘪古开天是哪个朝代的啊?”他说:“瘪古是盘古的爹唦,你们说是哪个朝代啊?”大姨佬二姨佬对员外说:“我们只晓得盘古开天,哪晓得瘪古开天啦,三弟的学问了不得啊!”

 

一段时间,姑娘又说他的男的没得用,这次员外自己去问他。员外一进门把脑壳一摸,三女婿把脚一蹲;员外把肚子一挺,三女婿把屁股一拍;员外伸一个指头,三女婿伸两个指头,都没做声。员外回来把姑娘喊来:“我说他厉害啦,我把头一摸,意思是说我头顶十八层青天,他把脚一蹲,他说他脚踏三十二层地狱;我把肚子一挺,意思是我独吞天下,他把屁股一拍,他的意思是说他独坐江山;我伸一个指头,意思是我天下独一无二,他伸两个指头,说除了我就是他,我到底还是长辈唦。”姑娘又挨一顿吵,回去问他男的:“爹今天到底是怎么问你的,你跟我说清楚。”“驸马”说:“他一进门把头一摸,意思是要我跟他做一顶皮帽子,我就把脚一蹲,我只会做皮鞋;他把肚子一挺,叫我用肚囊皮,我把屁股一摸,我说屁股皮扎实些;他又伸一只指头,他说跟他做一只,我伸两个指头,意思要做就做一双,一只我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