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习近平文化思想,对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自觉继承与积极弘扬,即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是我们在这个时代应有的文化自觉与责任担当。在这个意义上,由耿柳主编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说唱·辽宁卷·子弟书分卷》(以下简称《子弟书分卷》),便愈发显现出其不俗价值与不凡意义。在浩瀚无垠、源远流长的中国说唱文学数千年历史长河中,许多学者、文人对“文雅派”的子弟书做过专门研究与论述,南开大学鲍震培等诸多知名学者出版过若干研究它的专著。笔者近年一直呼吁说唱文学须坚守雅俗共赏的美学传统,当然也知道,因为人的素养、文化、经历的千姿百态,它只能是一种“相对而言”。眼中看到与之相关的一些现象,些许偏颇之处在于一味渴求受众的“喜闻乐见”,而忽略中国说唱艺术(曲艺)“击鼓化民”的优秀传统。案头这卷耿柳主编的《子弟书分卷》,令我兴奋与欣慰。她在序言里提到台湾地区研究子弟书的专家陈锦钊时这样表述:“陈先生与耿瑛先生私交甚好,却指出耿瑛某文章的某一处值得商榷,可观其治学态度的严谨。”所以觉得它可圈可点、难能可贵,是因为耿柳本是已故研究中国说唱文学的大家耿瑛之爱女,这本书追求公正、公允的治学态度弥足珍贵,由此可见一斑。子弟书曾对京韵大鼓、东北大鼓乃至整个中国说唱艺术(曲艺)的发展,产生过不容低估的积极、重要影响,当然亦是当代真心热爱、研习说唱文学的必读范本与不容或缺的优秀教材。
一、情,是中国说唱文学雅传统的“心”。艺谚说:“以声动人者,难以持久;以情动人者,地久天长。”声与乐都属于中国说唱文学(曲艺)的形式美感范畴,而作品演绎的“情”,乃是支撑中国说唱文学(曲艺)远行数千载的“心”。说唱文学素有“以情动人”的传统,而检验“动人”的尺度则是它最终能够让受众“动心”,即引发受众的情感共鸣。深知其中三昧的中国说唱文学(曲艺),从作品题材到表现技巧,从未离开“打动人心而引发受众情感共鸣”这一核心。艺谚说“无情不感人”,欣喜它在《子弟书分卷》里得到非常鲜活、生动、形象的诠释。
艺谚还有“十部传奇九相思”之说,读《子弟书分卷》让我愈发感受到了它的经典价值。说唱文学的题材多是与男女情爱、悲欢离合有关的故事,“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大众对所有真挚情爱最朴实的呼唤与祝福。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传统,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在《子弟书分卷》里占有很大比重。其理由显而易见,爱情传奇一波三折、婉转起伏,带给人们的感受也千般万化、不尽相同,乃至令人刻骨铭心。正因为它被写得太多,故而像耿柳主编的《子弟书分卷》中《黛玉悲秋》《露泪缘》等名篇那样视角别致、情感细腻、描写深刻的上乘之作,更似中国说唱文学雅传统的“心”,它决定着其生命的久远。
二、理,为中国说唱文学雅传统的“魂”。魂,泛指事物的人格化精神。中国说唱文学(曲艺),寓教于乐是它得以存活数千年的优秀传统。有则艺谚说“情是理的表现,理是情的基础”:无论是故事内容还是形式美感,必须抵达情理交融。旧时艺人说大书,常常使用“雨夹雪”(叙述与说理不显痕迹)的技巧。《子弟书分卷》让我生发许多感慨,恰恰它不是缘于“热闹”,而是赐给我“安静”。无疑,它有益于参与人(包括演出人与观众)文化素养的提升,成为其生存、发展的硬道理。子弟书始终不乏知音与拥趸,因而才在中国说唱文学史上占据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子弟书中不少取材于四大名著与“三言二拍”,在历经磨难却源远流长的五千年中华文明中,很多人不识字却不失“有文化”。这些事实,通过一种视角告诉我们:中国说唱文化里“说书唱戏劝人方”,让愉悦与教化有机合成了一体,从而让追寻真善美的理,成为中国说唱文化雅传统生命不衰的“魂”。难道不是吗?再伟大的道理,必须化为有情感、有温度、有人气的“具体”去诠释、去表现。这是一代又一代中国说唱文学的生存智慧。忽略人气与接地气的传统,中国说唱文学(曲艺)就会趋向抽象化、概念化、简单化、脸谱化,从而导致它寓教于乐魅力的被稀释乃至丧失。
还有则艺谚,“多深的地基多高的墙”,它体现了中国说唱文学基础与高度的辩证关系。耿柳与她主编的《子弟书分卷》又一次告诉我,房子盖得越高便要求地基越深,曲艺文本创作中,“地基”是指作品的前期架构、结构的基础,而“墙”则是指作品呈现的厚度、高度。对说唱文学作品的创作而言,地基的深度取决于作者对社会、人生观察的眼力,即作者洞察世界的深度决定了作品“地基”的深度。“地基”是隐形的、看不见的,是一个作者的“暗功夫”。中国说唱文学没有真诚的情感、扎实的学问、长期的积累及长远的视野等做“地基”,其文本之“墙”,便不可能具备与其“地基”深度相匹配的“高度”。要收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效果,关键在于作品描写的“象”“景”具备鲜明的独特性和高度的典型性。由此才可能通过演员的表演,唤起观众的联想和想象,使他们用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审美愿望,去领略、欣赏“韵外之致”与“味外之旨”。《子弟书分卷》的《黛玉悲秋》有这样的描述:“大观万木起秋声,漏尽灯残梦不成。多病只缘含热意,惜花常是抱痴情。风从霞影窗前冷,月向潇湘馆内明。透骨相思何日了,枕边惟有泪珠盈。”读罢它想说,除了当时的文人大家韩小窗,又有几个能把它拿捏到如此富有诗意而不失通俗易懂的境界呢?
三、趣,乃中国说唱文学雅传统的“韵”。韵,已经被许多人抛弃在“趣”的门外,有人甚至把中国说唱文学(曲艺)中的趣,视为“好玩儿”“热闹”“讨人喜”的代名词。查《辞典》知道,韵本意是指和谐的声音,也指风度、气质、情趣。所以,在子弟书里,富韵味、讲韵律的唱词俯拾即是,不妨再引用《子弟书分卷》的《得钞傲妻》几句:“这泼女像病人吃了投簧的药,打丹田里立竿见影长了精神。她急忙下地烧茶,百般殷勤。真是英雄气短为钱财气短,红粉情深是柴米情深。”唱词借托宋代故事,实际是明清社会中市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子弟书写人状物用词典雅,讲究文采,在修辞造句上,多用重复、排比、对比、对仗等笔法。抒情写景,精雕细刻。如此,似乎仅用一个“雅”字不能代表子弟书的全貌。作者也常使用一些活生生的口语,如《下河南》开头:“有一个罗锅子名叫胡全,遣媒婆要聘绝代的佳人白玉兰。相女婿丑鬼如何见岳母,无奈何央求表弟小吴元。”四句唱词把人物关系、事件起因交代得多么清楚。此文结尾两句:“小窗儿闲笔偶演丹青笔,画一个樱桃树下的气蛤蟆。”它的雅是用俗来对比与衬托的。于是,它才有了貌似大俗、其实大雅的境界。有则艺谚说“人有人情,书有书理”,这八个字是不容分解的,既合乎人情,亦便合乎书理。于是中国说唱文学就有了强调“理、味、趣、细、技”的五要素。《子弟书分卷》告诉我,说唱文学雅传统里的“韵”,其实就是将它们有机融为“一个完整”而已。
音乐性亦是中国说唱文学的重要美学特质,所以艺谚还有“说为君,唱为臣”的说法。君与臣虽有主、次之分,但彼此却是不容分割的一体:无君即无臣;无臣亦无君。《子弟书分卷》唱词所显现出的似唱似说、如泣如诉,让人尽享强弱、高低、虚实、反复、曲折、缓急、间歇、变化、停顿等“韵律之美”。其中的《忆真妃》,写唐明皇剑阁闻铃时,对杨贵妃的思念这样开始:“杨贵妃梨花树下香魂散,陈元礼带领着军卒才保驾行。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儿倾。”用四句唱词就交代清楚背景,引出了人物。在与之协调搭配的语言抑扬顿挫、平仄相间和独具的音阶、韵律、节奏长短与变化、对比中,令人尽享听觉之美而为其陶醉。
雅俗共赏是中国美学追求的境界与传统;雅,乃是中国说唱文学(曲艺)秀外慧中的“慧中”。中国说唱文学(曲艺)的优秀传统,是我们今天最好的“师父”。读完耿柳主编的《子弟书分卷》,这样的感受尤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