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英雄史诗《玛纳斯》

——1961-1965年汉译手稿回归记

刊发时间:2017-12-11 作者:吕军

2014年6月1日,中国民协副主席、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协主席马雄福从乌鲁木齐打来电话说,享年96岁的《玛纳斯》演唱大师居素甫•玛玛依老人于当天10时在阿合奇县逝世,令我们十分悲痛。令人欣慰的是在老人家离开我们周年之际,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找回了他和艾什玛特•玛木别特分别演唱的珍贵资料一一1961—1965年《玛纳斯》汉译手稿(手抄本)。虽然这些资料不够全,但失而复得的英雄史诗《玛纳斯》资料终可以录入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二期)了,实现老一辈民间文艺工作者多年来的夙愿。

三年努力终觅手稿《玛纳斯》      

2012年两会期间,中国民协原主席冯骥才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在铁道大厦下榻。时任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书记罗杨,刘锡诚、杨亮才先生和我一同研究数据库的有关工作。当时,刘、杨二位先生提到丟失了两个重要的口头文学资料,希望能够找回录入数据库: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芬联合考察广西三江资料遗留澳大利亚;二是找回在文革后丢失的“1961—1965年《玛纳斯》汉译手稿”。大家认为,这些资料是中国民协老一辈工作者多年的心血,是珍贵的民间文化遗产,资料散落在外,抢救工作刻不容缓,不能够等到人亡事息,让珍贵的资料遗失殆尽。当时商定:第一件事,由刘锡诚先生联系,当年10月份,冯、罗二位领导出访澳洲时将资料带回; 第二件事,找回1961—1965年《玛纳斯》汉译手稿。

2012年4月,我详细地向刘、杨等前辈了解相关情况。根据两位先生的指点,得知《玛纳斯》手稿存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资料室。

2012年底,经郎樱老师协助联系,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朝戈金、吴英老师协助下,确定了扫描《玛纳斯》手稿的办法。元宵节后,我安排汉王有限责任公司数据库项目组的同志,在中国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资料室,用一周的时间完成了94册《玛纳斯》手稿的扫描。之后,我对94册《玛纳斯》作了编目、复印等工作,并请郎樱老师撰写了当年调查组采录《玛纳斯》的有关情况,对手稿进行了审阅、整理。她详细地查看了手稿,再次编排目录,并写了说明。而后,我将以上情况整理成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档案材料之二十六——《玛纳斯(1961—1964手稿)总目录》,存档备查。

郎樱老师在说明中说,这批手稿缺少第二部。1966年“文革”前,《玛纳斯》的第二部,交由工作组组长刘发俊同志(新疆文联)保存。

为了完整地保存这批手稿,我认真阅读了当年同为《玛纳斯》工作组组长、中国民协的老领导陶阳先生( 1926—2013)撰写出版的《英雄史诗<玛纳斯>调查采录集》,多方了解情况,请有关同志协助查找。

2014年3月,中国民协副主席、新疆民协主席马雄福寄来了《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我将收到的《赛麦台依》送郎樱老师审阅。3月底,我将郎樱老师存疑的意见转告了马雄福副主席,并请他将知道的情况写出。4月6日,他回函称,本次“汉译影印资料本,其中,刘发俊翻译的《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正是根据居素甫•玛玛依1961年和1965年演唱记录翻译的”。7月中旬,郎樱老师再次看后,比对了有关资料认为,送来的《赛麦台依》手稿一部分是原稿,一部分是1979年刘发俊在原稿的基础上增加补录的。她对资料进行了归类整理,写了审读意见。

上述情况全部补录到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档案材料之二十六——《玛纳斯(1961—1964手稿)总目录》,并将《赛麦台依》扫描,对原稿进行了编码,保存在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图书资料室。

至此,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找回了大部分1961—1965年《玛纳斯》手稿。

珍贵的《玛纳斯》汉译手稿

“1961—1965年《玛纳斯》汉译手稿”是解放后我国民间文艺工作者早期的比较系统、完整记载的柯尔克孜族《玛纳斯》英雄史诗。这批手稿是两位《玛纳斯》大师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唱本,是最早期的大批量柯文和汉译同时进行采录的文稿,历时多年,凝聚了许多民间文艺工作者的心血,具有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和历史地位。

“1961—1965年《玛纳斯》汉译手稿”的形成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1961年,居素普•玛玛依唱《玛纳斯》前五部时,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成立调查组,采录后组织人力将其译成汉文,铅印了第一部《玛纳斯》作为内部资料(两册),并于1963年送中国民间艺术研究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前身)征求出版意见。

铅印的第一部《玛纳斯》送到北京后,引起了当时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领导的高度重视。1964年7月至1966年7月,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联合组成采录《玛纳斯》领导小组,并成立了以陶阳、刘发俊为组长的《玛纳斯》调查翻译工作组。工作组深入田野,用半年的时间走访了克孜勒苏自治州柯族聚居的阿图什、阿合奇、乌恰和阿克陶四个县,采录了大量的《玛纳斯》第一手资料。1965年2月至1966年8月,工作组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组织人员专门汉译了艾什玛特1961年演唱的(柯文)本第一部《玛纳斯》和居素普•玛玛依演唱的六部《玛纳斯》。

当时,汉译手稿记录了艾什玛特•玛木别特和居素甫•玛玛依两位玛纳斯奇分别演唱《玛纳斯》有关内容,是三个时间段的演唱记录:

一是艾什玛特•玛木别特1961年演唱本,第一部《玛纳斯》。

二是居素甫•玛玛依演唱本,《玛纳斯》共六部:1961年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五部(第一部《玛纳斯》,第二部《赛麦台依》,第三部《赛依铁克》,第四部《凯涅尼木》,第五部《赛依特》《玛纳斯》);1965年的演唱本(补唱前五部缺少的部分和新增第六部《阿斯勒巴恰与别克巴恰》)。

郎樱老师查看找到的这批资料后写道:此次数字化的资料,就是找回的资料,已经不全了。其中第一部汉译本9册,无头无尾,仅是第一部极不完整的译稿;第二部汉译文留在刘发俊处,较为完整:第三部《赛依铁克》加上原译文草稿,基本内容得以保存;第四部《凯尼尼木》也不全;第五部《赛依特》较为全;第六部虽然不全,基本内容也可以看出(1961年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玛纳斯》工作组搜集翻译的《玛纳斯》汉译文铅印本二册得以保存)。

1979年以前居素甫•玛玛依的演唱资料,民间文艺工作者一直以为遗失殆尽。艾什玛特•玛木别特1961年演唱本同样也没有公开出版过。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民协和新疆文联等单位,又组织抢救性搜集整理《玛纳斯》的工作。其中将居素甫•玛玛依演唱的《玛纳斯》又采录、翻译了两次,但是很多专家学者都认为不能够替代1961—1965年汉译手稿的价值。

1993年,陶阳同志在《民间文学论坛》第一期撰文时指出“众所周知,《玛纳斯》(指1961—1965年汉译手稿)的命运很不幸,可以说是多灾多难……”,当时“大家共同日夜奋战,将近一年功夫便把居素甫•玛玛依唱的六部《玛纳斯》(约20万行)全部译完。可惜‘文革’一来,便把《玛纳斯》打成‘毒草’,后来又在林彪搞的混乱的备战行动中《玛纳斯》(除第二部译文留在新疆)原稿和译文全部丢失……”

1966年文革前,这批汉译手稿基本完成,陶阳、郎樱将大部分译文带回北京。文革后,这部分译文历经了失而复得、再次散失的过程。找回《玛纳斯》汉译手稿,是老一辈民间文艺工作者难以忘怀的心结。

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中国《玛纳斯》史诗研究会副会长、《〈玛纳斯〉论》作者郎樱回忆:1965年8月,在阿图什的《玛纳斯》工作组期间,我与玉赛音阿吉共同翻译艾什玛特•玛木别特1961年演唱本,第一部《玛纳斯》。歌手艾什玛特是文盲歌手、《玛纳斯》演唱大师,他演唱本最大的特色是程式化口头史诗的特点相当鲜明。当时居素甫•玛玛依40多岁,年富力强,1965年我与他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演唱的内容很精彩。由于口头传承,同一位歌手在不同的年代演唱的内容有所不同。以我的比较,1984年出版的内容,与1964年演唱的内容,有许多不同之处,尤其是第六部,基本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保留的这些1961-1965年的《玛纳斯》资料就显得尤为珍贵。

大玛纳斯奇——艾什玛特•玛木别特和居素甫•玛玛依

柯尔克孜族中专门演唱《玛纳斯》史诗的职业民间艺人称为玛纳斯奇。“琼玛纳斯奇”(大玛纳斯奇)是指能够演唱三部以上的《玛纳斯》的民间艺人。他们是《玛纳斯》史诗的传承者、传播者。他们不但会唱《玛纳斯》,而且能唱出柯尔克孜族的其他史诗和叙事诗,对柯尔克孜族口头文学极为熟悉,堪称柯尔克孜族民间文学大师,享有崇高的威望。到了20世纪,能够称得上大玛纳斯奇的大师寥寥无几。

1.艾什玛特•玛合木特(1880—1963)出生于新疆乌恰县黑孜苇乡哈拉布拉克村,从小勤奋学习演唱《玛纳斯》技艺,拜吉尔吉斯斯坦著名的《玛纳斯》演唱大师特尼别克•加皮(1846-1902)为师。1929年,在乌恰县波斯铁列克乡举行盛大的祭典活动期间,艾什玛特在祭典上连续七个彻夜演唱了《玛纳斯》,名声大震,成为名闻遐尔的玛纳斯奇。他被我国和吉尔吉斯斯坦的民众赞誉为“中国的夜莺”、“不知疲倦的歌手”。艾什玛特作为文盲歌手,凭借着超人的记忆力,通过师传与家传的口头传授,成为极富才华的《玛纳斯》演唱大师,为《玛纳斯》的传播与传承,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解放后,他继续应邀到各处去演唱《玛纳斯》。1961年,《玛纳斯》普查时,发现了这位《玛纳斯》演唱大师,当时记录了他演唱的第一部《玛纳斯》与第二部《赛麦台依》。艾什玛特会演唱七部《玛纳斯》,遗憾的是没有记录下他能够演唱的后5部,便与世长辞了。

2.依居素甫•玛玛依(1918—2014)出生在新疆阿合奇县哈拉布拉克乡米尔凯奇村,是唯一一位能演唱八部《玛纳斯》史诗的大玛纳斯奇,他演唱的数量和质量都超出了已知的演唱者,曾连续演唱20多天,被国内外史诗专家誉为“活着的荷马”。

居素甫•玛玛依从八岁开始学习演唱《玛纳斯》。他仅用了八年多时间就把哥哥巴勒巴依所搜集记录的二十多万行的八部《玛纳斯》全部背诵了下来。史诗中数百个人物、大大小小各种事件在他脑子里梳理得清清楚楚。人物的关系、事件的前因后果,每一位英雄人物的神奇经历他都了如指掌。演唱内容长达23.2万余行,相当于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的14倍。他倾尽一生心血创造出自己的演唱变体。这一变体是目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结构最宏伟、艺术性最强、悲剧性最浓郁、深受听众及各族学者青睐的不朽之作。上个世纪末,居素甫•玛玛依被吉尔吉斯前总统阿卡耶夫授予“吉尔吉斯民族演员”称号,获赠“玛纳斯”勋章。他的雕像被竖立在在首都比什凯克市中心的广场上。2006年他又荣膺中国文联、中国民协“山花奖”终身成就奖、文化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称号。

“1961—1965年《玛纳斯》汉译手稿”忠实记录了那个时期两位《玛纳斯》大师演唱的口头文学所具有所有的特性。唱本从题材内容、表述形式、艺术风格和艺术手法上各不相同,为学者研究《玛纳斯》提供了极为难得的原始素材。郎樱老师说口头传承的民间歌手,每次演唱的内容都有所不同。她专门撰文对两位大师演唱的《玛纳斯》文本作了分析:“这两位玛纳斯奇的唱本,内容既有相同之处,又存在着许多差异,艺术风格迥然有异。将这两个唱本的内容、艺术风格进行一番比较,通过个案的研究,定会有利于我们对于《玛纳斯》变异规律的了解和认识”。“艾什玛特的唱本与居素甫•玛玛依的唱本各具特色,各有千秋。这两个唱本都是中国史诗、中华民族文学宝库中的无价之宝。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会越发变得珍贵,它们的价值也必定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

《玛纳斯》资料数据化工作任重道远

《玛纳斯》是我国的“三大史诗”之一。2009年,《玛纳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玛纳斯》是柯尔克孜族族群记忆、民间习俗、地方知识、宗教信仰的重要载体,是历史文化的“百科全书”和口头文学的集大成著作,也是中国族群文化多样性和人类文化创造力的生动见证。它们在民众中流传广泛、影响深远。

2014年初,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一期)顺利完成,收录8.878亿字口头文学资料。一期数据库虽然被学者称为“文化长城”和当代的“四库全书”,但也只收录了《玛纳斯》的一些片段。找回的这批《玛纳斯》手稿作为二期数据库重要资料,也只是《玛纳斯》广博资料中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经了解,六十年代初期调查,能唱2000行以上的《玛纳斯》歌手有近百人。2015年出版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百科全书•史诗卷》记载,2013年以来已有3位著名的玛纳斯奇逝世,现在已经没有称得上著名玛纳斯奇的演唱者了,只有30余位当代玛纳斯奇。抢救保存《玛纳斯》原初的资料就显得尤其紧迫了。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我国民间文艺工作者深入柯尔克孜民族聚居地,搜集记录了大量的柯尔克孜民族口头文学资料,像《玛纳斯》史诗(柯尔克孜族文)各种片段和各种翻译文本就开始在我国各类刊物上发表,构成了我国第一批《玛纳斯》基础资料。当年深入田野的民间文艺工作者有的去世,有的年事已高,他们手头现存的大量资料还没有发表或出版,汉译的部分就更少,急需用现代科技手段进行数字化抢救保存。据粗略统计,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保存的《玛纳斯》手抄本就有:《玛纳斯》(第一部)唱本7种;《赛麦台》(《玛纳斯》第二部)唱本18种;印刷文本《玛纳斯》八部的原稿及与《玛纳斯》相关的其他史诗文本等。散落在各处的《玛纳斯》资料更多,急需抢救性保护。

在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一期顺利完成的时候,时任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高兴地说:现在可以说,中国民间文化界真正做了自己应该做和必须做的事。经过几代人努力,终于将遍布在山川大地上的口头文学一篇篇文字采集来,整理和存录,筑垒起现在这样一座8.878亿字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学大山,使它屹立于世界东方,彰显着中华文明的博大。可以永存,可供后世永享。

当然,从民间文化的海量属性上来说,口头文学的调查是永远不可能穷尽的。我们的工作还要继续下去,不断地充实这一民族文化遗产宝库。

参考资料:《英雄史诗<玛纳斯>调查采录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百科全书.史诗卷》;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档案材料之二十六——《玛纳斯(1961—1965手稿)总目录》

(本文作者系中国民协分党组成员、副秘书长;本文经郎樱老师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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