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乡村

刊发时间:2018-09-18

从儿时鲁西南黄河故道滩涂与平原相连的乡土亲情,到求学和工作后对乡土文化的探寻,我与乡村结缘已有数十年。乡村的文化、乡村的生活,既是我观察和研究的对象,也是生活和经历的重要组成部分。

走乡村、进田野、探访村民,从民艺的生活流里亲历乡村的变迁,深切体会到乡村个体的、村落的、社会的生命存在,感受到时间、记忆和历史的积聚。乡村是一片文化的乡土,社会变迁的脚步越快,我们越需要文化的根基和土壤,从乡土中寻找源头并弥补快速迭变中产生的匮乏和缺失。正是因为热爱这片乡土,更以虔敬审慎的态度去面对乡村。古往今来,稼穑艰辛,乡村的生产和生活从来不是田园诗的幻象,在漫长的历史磨砺、靠天吃饭的自然之力下,乡村经历了现实的苦难与艰辛。

20世纪以来,社会转型历程中,乡村经历了冲击和困境。直到今天,我们的国家仍然把农业、农村、农民问题作为发展的重中之重。乡村作为我们民族两千多年来繁衍生息的生活共同体,仍然是数以亿计乡村父老生活的家园,是我们文化的家园。

应该说,美在乡村,不是一个抽象的命题,既可以是具象的乡村风貌之美,是可感的风土人情之美,是我们理想中要振兴和传承发展的乡村之美,也是我们面对乡村时所报以的深沉情感和美学态度,是关注乡村中个体与文化的存在,关注乡村生命的价值,认识乡村本身不可替代的意义和生命力。如果说民族也是一种美学的存在,共有的光荣与悲哀是一个民族存在的起点,那么,美学中的悲哀与乡愁就是这样的起点。美在乡村,使我们在历史长河中始终保有一种关于生命、关于亲情、关于生活最本质的情感,溯源而上总能找到那个锚定的源头,不会迷失;使我们在物质的海洋、技术的迭变中总有一种关于人生本质的怅惘,记得住的故园、最初的向往使我们拥有文化的、事业的初心;乡村是我们民族之乡愁、情感维系之原乡。美在乡村,是我们认识乡村、理解乡村、求解乡村问题的原点。

 

一、乡风文明

关注乡风文明,有一个现实的背景,那就是一段时期以来在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工业化和城市化成为社会演进的主要方向,作为农业文明载体的乡村倍受冲击,其内生秩序、基础结构甚至凝聚认同与期望的意义世界都发生了改变甚至瓦解,大量农民进城务工,农业纳入工商社会的市场化格局,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差序格局”“熟人社会”不断弱化甚至解体,乡村的生计方式、人际关系、价值归属等发生改变。乡土之变既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渐进的过程,也包含乡村以及乡村文化“空洞化”的隐忧。如何从文化生态、文化传承、文化发展的意义上去关注乡村、认识乡村、探寻乡村的内生动力,成为我关注和研究的一个重点。从世界范围内看,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生存还是毁灭,衰败或是复兴,遗弃抑或重建,这是任何一个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国家都必然面临并必须解决的难题”,孟德拉斯在《农民的终结》中描述法国乡村惊人的复兴,“一切将乡镇再次集中的努力都失败了,这有力地说明,乡村社区重新获得了罕见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以事实证明,人们无法将乡镇融入一个辖有地区的市镇”,并非以城市取代乡村、以工业文明取代乡村文明,乡村顽强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内在的人文逻辑、精神力量。我国传统文化的根在乡村,道德和亲情的根在乡村,天人合一、安土重迁的生活节奏、温柔敦厚的文化品格、文质彬彬以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美学精神都是从乡土中孕育和绵延的,乡村里沉潜着我们民族精神文化的矿脉。我们需要着眼社会变迁的新的语境,从文化的意义上认识乡村、关注乡村、求解乡村问题,不仅是寻找和夯实乡土重建的精神基础,也是涵养我们社会发展的情感力量。

2013年全国“两会”上,我提出了《关于加强农村文化生态建设的提案》,提出“农村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母体,农村文化是中国社会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农村文化生态不仅关系到6.5亿农村人口的精神生态、道德素养和文化素质,影响地域意义上达城市建成区面积320倍的广大农村的发展动力,而且保存着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基因,是民族文化的根脉。农村文化生态得不到有效保护,将严重影响民族文化发展。作为历史积淀的母体文化,如果不断遭到破坏,所谓文化的创新与发展无异于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须引起重视”,就“实施青年农民‘固土’培训计划”“设立农村传统文化发展资助项目”“发展农村文化产业”“加强农村特色文化服务体系建设”“建立农村‘产学研’合作基地”提出建议。因此在研究中,我们不仅要调查乡村传统文化资源的存量与状态,也需关注乡村的文化生活、乡村的价值体系,关注农民的文化心理和精神生活水平,考察乡村文化新旧并存的过渡形态,分析乡村作为文化共同体的危机,就乡村文化建设主体、传统文化资源存续与再生问题以及乡村公共文化空间重构等具体方案提出建议,把乡村变迁作为内在的“软性”变化过程来认识,从根本上把握乡村发展的文化动力,以文化为关键求解乡村现实发展中面临的传统与现代、经济与文化、城市与乡村、国家—市场—民间社会等现实的关系问题。事实上,当我们从文化的角度认识乡村并开展调研的时候,也获得了一种生态化的视野,现实的复杂性和精神的多维度为我们展开了无尽的探索空间而非一个确定的停滞的结论,这正是数十年探寻、研究的动力,是乡村文化深广的魅力所在,也是继续探索研究的方向。

二、传统村落

在这样的探寻之路上,传统村落更像一个个研究节点,是乡村文化的蓄水池,包含人文精神的薪火,让人为之吸引,也激起了更深层的思考。在2002年后沟村的第一次普查式探访后,以传统村落为焦点开展了一系列研究与保护实践。在社会范围内看,这也是我们经过“五四”反思传统文化、政治运动改造传统文化以及80年代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碰撞、90年代文化遭遇经济和市场巨流冲击后,对民族传统的文化意义、文化生态以及未来发展走向展开的广泛深刻而且持续不绝的研究和保护实践。其实,一衣一帽尚且留存记忆风霜,更何况世代繁衍的村落古宅、辈辈传习的手艺呢?怎么能铲除、填平、新建替代呢?中华民族灿烂的文化财富、祖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除文字记载的以外,还有大量的蕴藏在民间的各种文艺形式之中,如果只是口传心授,任其自生自灭,在转型冲击下,很容易消失、断流。保护传统村落,留下标本,续存记忆,更刻录了民族文化的基因图谱和文化复兴的希望,是对文化乡土的守望。

 

为此我们组织专业团队走访了许多传统村落,测绘勘查,访谈记录,从民艺、民俗、民生不同角度展开研究,虽然在这场“时间的赛跑”中有不少无奈和困惑,也不断地由历史的、民俗的、工艺的、美术的遗存向现实的存在与发展拓展和深化,去探寻传统村落的内生动力,去探讨村民的发展权益,去细分厘清现实的民生与文化的传承之间的关系,去思考和分析传统村落的生活样态里哪些永恒不变、哪些将过渡到未来。乡村的生活是现实的,尤其当我们从文化出发去提出主张时更应该怀着审慎负责的态度,以郑重深切的感情去面对乡村,以严谨科学的态度去全面分析和梳理其中的乡村社会的姓氏比例、宗族关系、家庭结构、房屋状况、生计方式、婚育观念和情况等等,避免顾此失彼,避免将现实简化为某种概念,避免以自己的知识体系凌驾于乡村生命和生活之上。正因为如此,关于传统村落的研究向更加专业的领域深化,生活方式、民居建筑、生产生计、权利权益,它考验我们的专业基础和认知广度,也使研究和建议理念更加实质。村落是民间文化发生和变化的场域,生产的经验、交往的规则、潜移默化的地方知识、代代传承的技艺和乡村仪式的象征意义,都在村落这个空间得以生存和发展。我们希望保留和延续这样的文化母本,也必须面对它的变化与新生。悖论的存在也考验探索求解的智慧,这是一个具有使命感的命题,要面对的是民族的历史、传统的变迁、我们的后人还有今天的生活。

 

三、手艺农村

“手艺农村”是近二十年来一直研究推进的一个命题,既是在以往民艺研究基础上的一种发现和聚焦,也是对中国传统工艺发展现状的深度追踪和调研,涉及城镇化进程和乡村发展的现实与规律。

 

“手艺农村”与农村特色产业发展相关,我们认为,发展农村文化产业是一个现实的社会命题。曾经的乡土中国,在经历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但仍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是乡村人口,在农业劳动力向第二、第三产业流动的同时,产业升级与农民工素质提升、农村人口老龄化及留守人口中,妇女比例和受教育程度低的人口比例相对较大,造成相应的就业问题、生活问题,亟待解决。在加强教育、加快城镇化发展的同时,就地发展农村文化产业是现实的解决方案。正如解决农村问题是推动中国社会发展的关键命题,正如一段时期以来各个城市也在找寻历史文脉,塑造“创意之都”“设计之都”,把握新的经济与文化发展机遇,发展农村文化产业,将在经济与文化协同建构中,推动农村的建设与发展。发展农村文化产业也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文化命题。无论是保护和传承广大农村孕育的手艺文化和造物智慧,还是面向知识经济开启的广阔空间和文化创意引领的未来,都需要现实可行的路径和方案。我们必须思考和探索,传统手艺承载的习俗、情感、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在“后工业化”时代,多大程度上可以被激活,实现演进和新生;传统手艺的传承方式、手艺生产中人与人的关系及默识性的技艺、凝结在文化符号中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如何更有效地发挥效用,参与当代的文化建构;以及手艺创作中的美感、文化心理、造物智慧,多大程度上能够发挥作用,成为“中国设计”的文化支撑。

这一系列问题,不只需要学理上的研究,还需要实践的贯通。手艺产业吸纳农民参与,激发农民创造力,在生产、流通、消费以及生活应用的体系中发挥生命力,这也是手艺产业化的价值。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开启了“手艺学”的思考与研究,手艺作为传统造物文化的历史脉络,手艺传承与生产的历史形态及现代运作机制,手艺与审美、认知、伦理以及教育、政治、经济和器物、观念、制度文化的内在联系,手艺所蕴含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的深层内涵,等等,既是手艺本身的问题,也关涉生态学、社会学等诸多领域,作为学科,“手艺学”的建构有助于为分析和解决实际问题,提供有效、有针对性的知识基础和方法论。2011年,“手艺农村”的汇报成果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乡村手艺登上国家艺术殿堂,来自各界的积极反响也印证了“手艺农村”发展的希望。

2014年,我们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城镇化进程中民族传统工艺美术现状与发展”,在三年时间里,课题组就广东、浙江、山东、天津、河南、河北、陕西、上海、江西、江苏、湖南、湖北、广西、甘肃、北京、内蒙古、云南、青海、西藏等20多个省区市的传统工艺开展普查调研,走访手工艺生产专业村400余个,完成了一系列个案普查和调研报告,成为具有综合视野的“艺术社会学”研究。我们始终认为,传统手工艺具有生产性、生活性、传承性和艺术性,它的去向是成熟的生活样态,而不只是进博物馆;它的存在是鲜活的经验智慧和精神境界,而不只是文献史料。因此必须关注今天传统工艺生产和创造的主体以及他们的思想和生活,必须关注今天传统工艺发展的动力和需求,必须关注什么在改变传统工艺,什么促使人们坚守传统工艺、什么构成冲击和挑战等诸多现实的问题。因此也更需要还原社会历史文化的现实语境,从手工艺的形态、分类、材料到手艺学的本体研究,推向乡村变迁、城镇化进程与传统工艺的历史联系拓展,从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艺术学多角度加以观照,分析和把握技术进步、人口流动、产业发展、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变迁对手工艺的冲击性、诱变性、潜在性影响,在社会历史联系中认识和把握传统工艺的发展现状和规律。正是在“手艺农村”的个案追踪、城镇化进程中传统工艺的历史发展、演进动因、危机机遇、文化积淀、创造转型等一系列研究过程中,我们进一步深化了对乡村的认识,乡村的手艺传统所关联的还有人们的审美、生活的愿望、风土人情的联系以及生活器用、村容村貌的形态肌理。我们看到,历史上手工艺作为家庭副业曾经是农业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天,多元化的市场经济里,乡村手艺所具有的文化属性,使它成为独具特色的农村文化产业的组成部分;历史上,形塑了乡村民居、手工行业等种种物质载体的传统工艺,今天依然是我们维系乡愁、修复乡土最关键的力量和纽带。当我们希望复兴乡村土地上积淀已久的文化动力时,手工艺是一个契机,手工的劳作、传统的审美、生活的智慧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中呈现出更本质的意义和价值。我们也将这个课题拓展到大学教育和行业产业研究中,就传统工艺的保护、传承、创新、衍生展开研究与实践,续写传统造物文脉,振兴工艺、振兴乡村。

 

四、农民画乡

“农民画乡”是我国独特的文化艺术现象,作为政治和文化发展的产物,具有丰富的内涵和意义。农民画由农民创作,以民族民间艺术为根基,以乡土村落为母体,融合了时代内容和民族传统美术的样式、观念和功能,是民族传统文化及民间美术体系构架的重要组成部分,自20世纪50年代兴起,以直观易懂的图式艺术形式表现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主题,到改革开放以及城镇化带来生活方式变革过程中,进一步展现丰富多彩的农村生活和乡土记忆,融合了农耕生活文化、民间艺术传统和鲜明的时代主题。

自1987年开始研究农民画创作,三十多年来一直关注农民画的演变发展,近年来,带着城镇化进程中的民族传统工艺美术研究课题,再次走进农民画乡,进一步就农民画进行深入调研,包括从乡村到社区、从农民到市民的“农民画”创作与生活变迁。几年来,调研组的行迹遍及大江南北,有少数民族边疆地区,也有城镇化演进中的繁华市郊,有20世纪50年代发展起来的传统创作基地,也有新成长起来的农民画乡,通过深入的访谈、创作观摩、作品分析,我们找到了农民画发展的规律与趋势,在图式、色彩、内容的背后,是乡村生活的场景和状态,在有形的场景深处是人们对乡村生活的理解和希望。其中的变与不变充满了丰富的研究主题,它们是来自乡村的艺术镜像、心灵图景。2017年,课题组会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全国农民画展览,将农民画作为融合新时代农民情感与民间美术传统、国家时代精神与农村生活图景、社会历史主题与农村生活理想的艺术形态和文化载体生动展出,也是艺术地展示中国民间文化和乡村发展面貌。

 

应该说,乡土生活改变,农民画创作者、接受者的生活体验,主办方诉求等多种因素发生了变化,但农民画中最本质的昂扬向上的生活状态、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对劳动对耕耘对收获的歌颂,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是民间的价值观诠释和表达,在今天仍然具有生命力。所以,我们需要认识今天农民画的现状,分析和把握其中的变与不变,了解农民画创作群体的心态和生活状态,把握农民画背后的新乡土生活。我们认为,农民画是乡村振兴战略中乡村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乡村文化建设中,发挥农民画在伦理教化、审美娱乐、人格培养、启蒙认知、情感交流、文化塑造等方面对人的培育作用,在启蒙教育、素质教育、专业教育、职业教育、社会培训、大众传习等方面形成多层次的教育传承体系,有助于培养提升人文素质。通过农民画的集体创作,达成群体性认同,形成整体性承传,也有助于深化文化凝聚力。同时,深入挖掘农民画蕴藏的民族精神、乡土精神,将农民画中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以民众喜闻乐见、具有广泛参与性的方式进行推广和传播,有助于筑牢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农民画是可贵的,以农民之手绘乡村之景、状乡村之情,岁月的长河里会有变迁,会有发展,但永远是我们走进乡村的艺术之门。

 

五、乡愁记忆

这些年,常常怀想自己的家乡,常常想起儿时的经历、家乡的人与事、老家的味道还有戏文曲韵。乡愁的滋味清晰而又懵懂,会在某时某刻突然被唤起,也因为是回忆,多少有些怅惘。所以,试图清晰地梳理这一切,带着研究的眼光去记述和探寻那些民间玩具、家乡美食、不同曲牌的戏曲和老家的历史文化。故乡的人、故乡的生活、故乡的回忆就是自己最初的文化启蒙,是自己文化的根,是精神和情感的指引,就像母亲给予的温暖和智慧,铺就了人生的底色。我热爱乡村生活,热爱家乡风土人情,热爱作为我们民族文化家园的一个个乡村,乡村里文化的传承、精神的滋养、情感的维系是大地般坚实的支撑。

回想几十年来,我的研究从民艺起步,民艺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依附于民间生活,是乡土中孕育生成的活态文化。民艺研究离不开田野调研,总要执艺术之一端而回溯生活之流,就像一张生活之网,要细寻其中的每一个节点。因此从博士学位论文《民艺学论纲》开始,乡村、乡土、乡情更广阔厚重的生活就成为我扎根的土壤。在社会快速变迁演进中,曾致力留住即行消逝的传统工艺和生活之美,在20世纪80年代参与《中国民间美术全集》编纂,对民艺的坚守久而弥坚;20世纪90年代创办了民艺博物馆,将田野调研以来收集的数万件藏品以生活线索展出,也在调研行走中记录整理了濒临失传的百余项手工技艺,在大学建设民艺学科,但这样的努力似乎还不足以对抗岁月之流中传统民艺的流逝与被遗忘。于是,进一步从文献、博物馆、学科的研究与实践向生活、向生态、向民艺的土壤和基础推进,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民间文化生态保护”的理念,组织志愿者开启了“民间文化生态保护计划”,出版了《民间文化生态调查》的丛书。应该说,民间文化生态、农村文化生存状态、乡风文明等问题,是我们文化传承发展的内生基础,不容忽视,不可荒芜。包括民艺在内文化的传承与发展离不开现实的生产生活,无论乡村还是城市,生产生活也不能缺少文化、情感、审美的维系。所以当大工业的流水线、作为“世界工厂”的代工吸引了愈来愈多乡村青壮年,“二元结构”以及乡村劳动力的城市化流动加剧乡村的“空心”甚至衰落,关于民族本原的文化创造力以及孕育民族文明之根的乡村问题的研究更加紧迫。

“手艺农村”是这一背景下延展的课题,我们深入调查梳理一个个手工艺专业村的案例,分析把握其中的发展基础、发展机制、发展规律和发展前景,并将这个持续十余年的研究课题定位为“乡土中国的手艺农村”,因为历史上“男耕女织”的“乡土中国”里手艺曾担起了生产生活的半边天,而今,乡土之变中,传统的智慧之光依然包含乡村文化、田园生活的创造力,是农村特色产业的组成部分,其中包含了破解“空巢化”“老龄化”“留守儿童”、返乡创业的良多契机。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探寻城镇化进程中的传统工艺振兴与发展问题,城市、城镇、乡村之间正在发生的变化以及变化背后文化的动因是一个焦点,因为包括传统工艺在内的文化是一种赋形机制,它塑造了今天的城乡面貌,也是物态、人心的纽带,当我们关注和研究传统工艺保护与发展问题时,面对的不只是艺人个体和行业组织,而是城镇化进程中万千生活主体的生活方式、文化认同、审美趣味和精神追求。由此也在新的变化联系中、在更广阔的视野里深化了对于文化、对于乡村的认识和研究。因此,国家“乡村振兴战略”是破解世界难题的中国方案,是对乡村文化之根的定位,意味着不以城市发展取代乡村,不任其荒芜、留守以及停留于记忆,而是振兴和发展之举措,这是我们民族复兴、文化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认识乡村、理解乡村、发展乡村、振兴乡村是一种使命,把握乡村振兴的文化动力是根本。

总之,乡村问题的观察和研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术探讨,不只在于建立某种学术模型,得出某种结论,完成某种体系性的工作,更在于关注村庄生命的价值,避免去做居高临下的启蒙,避免从理论概念出发去做模式化的原型分析,也不断呼吁接受了城市文化洗礼的人们,不要简单地以城市文化去评价和改写乡村。当我将目光从民艺投向乡村社会生活更深处,去体会和寻找乡村文明命运更深的肌理与脉动时,总是回到了更笃定的原点,那就是乡村之美、乡村的生命力和意义。

当前,国家的“乡村振兴战略”正在稳步实施,是乡村民生的福祉,也是乡村文化、乡村文明的复兴。所谓“发展工作的焦点,始则经济,继则社会,终而为文化”。乡村文明包含农业生产经验、熟人社会的交往规则、节日民俗仪式的象征意义、民间传统手工艺的经验和审美等,既凝结在有形的民居庭院、庙宇祠堂以及某些标志建筑中,包括古树、戏台、水井等空间和村落整体的错落布局;也以无形的生产经验、生活习惯、道德传统、价值观念、日常礼仪与民间信仰等形态存在;在思想、情感和观念世界里,有诚实守信、守望相助、尊老爱幼、勤俭朴素、热爱家乡的纽带维系。孔子曾“礼失求诸野”,如今村庄不只是一个物质世界,也是一个意义世界;不仅象征一个与城市空间相异的生活空间,也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如果说建设中国现代化部分的资源必然离不开中国“轴心期文明”的文化传统,那么,乡村振兴的意义不仅在于作为中国现代化的稳定器和蓄水池,更在于文化、文明的存续与发展,具有关乎民族文化的深远意义。

一路走来,从民艺的田野调研到乡村文化的理论研究,视角和领域不断拓展和深化,关于乡村文化振兴所包含的乡风文明建设、乡村道德高地建设、传统工艺振兴,手艺学学科建设、民间文化种子工程等问题的思考和研究,还将继续。时间总在前行,总要经历变化与新生,回望与坚守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我们文化的根在乡村,精神的源头在乡村,文化的根脉在乡村,田园的风光在乡村,美在乡村。

 

(责任编辑 袁园)

*本文为《美在乡村》绪言——潘鲁生著(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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